【著書者說】

【資料圖】

作者：徐藝乙（南京大學教授）

初遇風箏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風箏”于我而言，只是一個在書中能夠經(jīng)常看到的名詞而已。在我的家鄉(xiāng)南通市，將“風箏”叫“鷂子”，放風箏叫放鷂子。

《風箏史話》?徐藝乙?著?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

第一次看到風箏的實物，是在1975年1月分配到南通工藝美術研究所工作后，在燈彩組卜元、何麟祥的工作室。在這間十幾平方米的小房間里，墻壁上掛著兩只精致的風箏，一只是金魚，一只是鸞鳥。到了3月，地上的枯草開始返青，柳枝上有了綠點，春天來了。一日，何麟祥跑來叫我去放風箏。從墻上取下金魚風箏，備好幾束鞋繩線（一種多股棉紗線捻為一根的納鞋底用線，牢實，可作風箏引線用），來到南通市體育場，一塊有著足球場的大平地。稍做準備后，將鞋繩線與風箏連接起來，一個人牽著線，一個人舉著風箏，小跑了幾十步后一撒手，風箏搖晃了幾下，便一下子上了天。很快，一米多見方的風箏在天上就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只有風箏線連到地面。那天放飛了1個多小時，才戀戀不舍地將風箏收線，帶回研究所。

1977年夏天過后，江蘇省輕工業(yè)廳在南京的軍人俱樂部舉辦了江蘇省工藝美術展覽會。10月，展覽結(jié)束后，選出部分優(yōu)秀作品送往北京中國美術館，準備參加輕工業(yè)部舉辦的全國工藝美術展覽會。我作為江蘇省的送展人員，將江蘇的送展作品移交后，便與幾個一同送展的同事（江蘇省內(nèi)的同行）被留了下來幫助工作。我先是參加了收件組的工作，當時這個組也是工作量最大的一個組，全國各地先后送來的作品有17萬件，符合送展條件的有14萬件。經(jīng)過輕工業(yè)部工藝美術局專家的多次遴選，最后展出了11400多件，中國美術館1樓到4樓全部擺滿。當時，全國工藝美術系統(tǒng)共有4個地方的工藝美術單位送來了風箏，分別為北京、天津、山東濰坊、江蘇南通，這也就是所謂“四大風箏產(chǎn)地”的由來。

風箏制作的技藝

在南通民間，鷂子可不是隨便可以看到的，更不是可以隨便擁有的。1979年時，南通工藝美術研究所向南通市科委申請了一個“南通地區(qū)的民間工藝美術調(diào)查”的課題，在調(diào)查的過程中，打聽到原在南通市塑料公司工作的陸寶如家里有一只鷂子，我們就到他家里訪問，并參觀了這只大鷂子。鷂子約2米見方，以細竹為骨架，蒙棉布為面，由當?shù)氐漠嫿骋詫憣嵉娘L格畫上八仙獻壽的圖像，再在上面密密麻麻掛滿了哨子，從最大的一尺直徑的葫蘆嗡聲到葵花籽殼做成的小哨子，掛在柴房的墻上。鷂子的總重量約10來公斤。陸寶如還從旁邊取了一只備用的葫蘆哨子放到嘴邊，用力吹了口氣，發(fā)出昂揚的聲音，非常好聽。

向陽花風箏（天津）?圖片選自《風箏史話》

鷂子的制作在當?shù)厥莻€很大的工程，一般的農(nóng)家通常要用好幾年來進行準備。首先是準備若干根粗細相當?shù)?米左右的竹竿，竹竿要求是兩三年的竹子，這樣的竹子仍有彈力，亦便于加工；清理掉竹竿上的結(jié)笆，使之光滑；然后再從中選出重量差不多的，用麻絲捆綁做成鷂子的骨架，接著是配重平衡，即用手指托住風箏的中間位置的中心點，若骨架能夠平衡便告完成；若有傾斜，則須在翹起的一邊再用麻絲甚至鐵絲捆上幾道，加點重量后使其不再翹起。然后在上面蒙上棉布（以細棉布為佳），備上好酒好菜，請當?shù)氐膸旖常ㄔ魉嚾耍┑郊依飦恚陲L箏的棉布上彩繪圖案，有八仙獻壽、八仙過海、三國故事、紅樓夢人物、春夏秋冬、梅蘭竹菊、百子圖等，風格寫實，都是深受人們喜愛的熟悉題材。接下來要在風箏上配置哨口。據(jù)陸寶如介紹：風箏哨口的配置，在顧及重量平衡的同時，還要考慮聲音的和諧和悠揚，高、中、低的聲音要配置適當，大的哨口叫翁聲，用葫蘆制作，可發(fā)出低音；小的可用小葫蘆制作，也可以用各種果殼，最小的甚至于用葵花籽殼制作，按音高排列，最低音放在下面，這樣放飛時能夠形成和聲，聲音才能傳得遠。所有的哨口以低音的大嗡聲最難找，過去一只大的嗡聲值幾頭牛或若干畝田地。嗡聲是用大葫蘆做成的，大葫蘆本身就非常難以長成，要找到很不容易。制作時，將葫蘆腰部鋸開，在下半部口上覆以木板，口部用的是硬木雕刻而成，不能太厚，厚了會增加風箏的重量。其實所有的風箏在扎制過程中，都必須考慮風箏本身的重量和平衡的問題。

鷂子的放飛，一般是在正月十五之后,到清明節(jié)前。鷂子的放飛多是在麥田中進行，由幾個小伙子抓住胳膊粗的牽引繩，一人在鷂子后部用力掀動扇風，讓鷂子得風后即可以起飛。起飛后的鷂子升力非常強勁，一般小伙子只能拉得動三把，然后就要撒手換人，不撒手會把人帶上天。我曾親眼看到鷂子把人帶到天上，終于相信了文獻記載的風箏載人飛行所言不虛。清明前的麥子不怕人踩，越踩麥子分蘗越多，有利于提高麥子的產(chǎn)量。而且此時的土地開凍不久，泥土較軟，鷂子在放飛時不小心會把人帶上天，乘鷂子還沒有飛高時趕快撒手，即便就是掉下來也是掉在田里，筋骨皮肉不會受傷。當鷂子放飛到天空中時，得了天風后便相對穩(wěn)定，在天上“能夠站得住”，此時將鷂子的牽引繩捆在一棵大樹根部扎牢。主家要擺酒，宴請放飛鷂子的鄉(xiāng)親們，祈愿秋天的豐收。此時的鷂子在天上乘風吼叫，大小哨子的聲音如同雄渾的交響樂，時高時低，隨風飄揚，可以傳播到很遠的地方。

調(diào)查過程中還從如皋市文化館干部郭文禾先生（郭氏風箏創(chuàng)始人）那里了解到我同事卜元、何麟祥的師承關系，他們的師傅叫錢桂亭，如皋縣（現(xiàn)如皋市）人，是南通地方有名的彩扎藝人。錢桂亭的師傅叫石紫壽，清末年間多活動于揚州、泰州、如皋一帶，作詩、彩扎、繪畫、刻紙樣樣精通，在當?shù)孛耖g有著較高的聲望。錢桂亭扎制的老鷹風箏只需在嘴部掛一根線，放上天后能在天上盤旋，會吸引到真老鷹一起來陪伴盤旋，以為地面有什么美味的獵物被紙老鷹發(fā)現(xiàn)，盤旋著準備隨時捕捉美餐一頓。

蘭鳳蝶?哈亦琦?作?圖片選自《風箏史話》

風箏起源于中國

1984年4月，我作為南通風箏的代表，與南通市文聯(lián)的3位同志一起來到山東濰坊，應濰坊市邀請觀摩首屆濰坊國際風箏節(jié)。在放飛過程中看到了國外選手帶來的外國風箏，各種造型，各種材料，形形色色，五彩繽紛。當時，聽到一位當?shù)氐膶в蜗蛲鈬私榻B說：中國現(xiàn)在就只有濰坊有風箏，其他地方都沒有了。我聽到后暗想，看來這位導游的見識太少，至少工藝美術系統(tǒng)還有幾家做風箏的。這還只是工藝美術系統(tǒng)內(nèi)的，系統(tǒng)之外的民間應該更多。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事物，風箏在中國不會也不應當絕跡。于是，我開始關注全國各地風箏的一切，包括相關的文獻、傳說、民間文學、各種動態(tài)、相關的消息等，準備收集材料寫一本書，證明中國各地的風箏沒有絕跡。國內(nèi)的材料好找，國外的材料只好求助我的日本朋友龜井礦和伊藤三郎，他們都是研究、收藏民間玩具的專家。伊藤先生是日本屈指可數(shù)的研究中國民間玩具的專家；龜井礦先生是研究日本民間玩具的專家，后來他將他的大部分藏品捐獻給了江蘇省美術館。因為是我?guī)椭?lián)系的江蘇省美術館，所以在運送玩具的集裝箱中還帶來了送給我的日本出版的風箏書、畫冊，并且還幫我與日本風箏博物館、日本風箏協(xié)會建立了聯(lián)系。

受濰坊國際風箏節(jié)的影響，很多風箏傳統(tǒng)產(chǎn)地在1986年后也開始舉辦各種類型的風箏賽會，雖然是旅游項目，也吸引了一大批真正的風箏愛好者。后來在南通市舉辦的國際風箏節(jié)上，經(jīng)時任風箏比賽總裁判長的南京市體委的程文榮先生介紹，結(jié)識了汪耆年、哈亦琦、連潮、李煥臣等友人，他們都是玩風箏的高手。在北京市少年宮做科普工作的汪耆年先生的專業(yè)背景是航空航天科學，他曾經(jīng)將北京等地的風箏拿到北京航空學院（現(xiàn)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風洞進行實驗，得到的實驗數(shù)據(jù)與飛機飛行的數(shù)據(jù)相似，證明風箏的飛行是符合科學原理的；哈亦琦是北京哈氏風箏的傳人，在北京哈氏風箏的傳承制作上有自己的風格和獨到的地方；連潮、李煥臣是玩風箏的高手，在風箏的造型、扎作、放飛上都有各自的高明之處。我在與他們交流的過程中學到了不少相關的風箏知識和富貴的風箏制作、放飛的經(jīng)驗。

在龜井礦送給我的書中，有一本日本翻譯的英國民俗學家克利·哈特（Clive?Hart）的《風箏——歷史的考察》。這本書較為詳細地敘述了關于風箏的一切，如在世界各地的起源和傳播路線、不同國家的風箏放飛的風俗習慣，在科學技術發(fā)展過程中的積極作用，講述了富蘭克林利用風箏進行雷電實驗的故事，科學家用風箏將人送上天的故事，還講述了萊特兄弟受風箏的啟示發(fā)明飛機的故事。在一本介紹日本風箏的小冊子中，看到了造型及體量與鷂子相近的日本風箏放飛的場景，以及日本戰(zhàn)國時期（1467-1615）利用風箏載人攻入敵方陣地的浮世繪。不過，這些作者在探討風箏最早的起源時，都不約而同地認為：風箏起源于中國。但沒有能夠詳盡地敘述，可能是因為資料匱乏的原因吧。

九月九日重陽放風箏（版畫）?廣東海康?圖片選自《風箏史話》

外國人探討中國的事物，有問題是必然，光語言的障礙就能讓他們望而卻步，但作為中國人來說卻回避不了。于是，我便更多地去關注國內(nèi)相關的文獻資料。不學習就不知道國內(nèi)關于風箏起源的資料是如此稀缺，以致都無法串聯(lián)起完整的風箏發(fā)展歷史，而且問題多多。如在一些談風箏起源問題的文章中，引用得最多的是《墨子·魯問》篇所載：“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自以為至巧。”但這句話本身就有問題，這樣的“鵲”，“成而飛之”，還能“三日不下”。從這句話來看，這個“鵲”，是個有自主動力的飛行器，而且還有較強的續(xù)航能力，卻沒有相關的實物資料。但根據(jù)記載，這樣的描述似乎與我們現(xiàn)實中看到的風箏有著較大的距離。在人們的認知中，雖然把風箏看作是玩具一類，然而風箏是在放飛時需要地面用線牽引、借助風力（外來動力）的托升才能飛行的簡單飛行器，所以在談起源時就要另外找依據(jù)。

一日在南通的濠河邊散步，看到一艘闖進內(nèi)河（濠河在南通屬內(nèi)河）的帆船，突然想起我兒時看到的一次驚險場景。小時去南通市唐閘鎮(zhèn)的二伯家時，在其家門口看到大河（通揚運河。但南通人稱其為“大河”）上航行的一艘帆船上的風帆，當在桅桿頂端的滑輪卡住帆繩，下端的繩子松開后，風帆被風吹得橫起來牽著帆船傾斜、差點顛覆，幸虧船員冒險爬到桅桿上砍斷繩索、讓帆滑下來的場景，結(jié)合著相關文獻資料的啟示，聯(lián)想到造型與風箏相近的風帆有可能與風箏的起源有關。在經(jīng)過查找資料，并作簡略的考證后，終于認定了風帆與風箏的符合邏輯的淵源關系。

風箏放飛的傳統(tǒng)風俗

風箏在中國各地都有流傳，只是各地的樣式不同，傳承譜系不同，放飛的風俗習慣不同而已。如果要認定其源流，只需看其形制便可大致了解判斷。大體上所有事物的發(fā)展都是遵循著由簡單到復雜的發(fā)展規(guī)律，風箏也不能例外。形制簡單的，產(chǎn)生的年代可能會早些；形制復雜的，產(chǎn)生的年代則比較晚一些，那些煩瑣而復雜的考證地方風箏起源的文章大體不可信。風箏在各地流傳的過程中，還洐生出大量的傳說故事、民歌和豐富的竹枝詞等民間文藝作品，為民眾的日常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

看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曹雪芹在書中以將近一章的篇幅描述了“放風箏，放晦氣”的風俗，與之相近的風箏放飛習俗在各地依然流傳，同時各地還有著許多不同的風箏風俗，這在很多民俗學家的田野報告和民俗愛好者的文章中都能讀到。在看文獻的過程中，還看到了中醫(yī)對放風箏的見解，放風箏有“疏泄內(nèi)熱，增強體質(zhì)之益”。的確，冬天人們久居室內(nèi)，氣血郁結(jié)、精氣封藏，往往內(nèi)熱積聚，代謝減弱。當春天到來時，人們沐浴著陽光，在芳草如茵的野外放風箏，呼吸新鮮空氣，舒展四肢筋骨，可促進全身血液循環(huán)，擴張毛孔，既有利于泄熱散郁，又能活動筋骨和臂腿肌肉，增大肺活量，有助于促進代謝，增強身體素質(zhì)。這也證明了我對中國傳統(tǒng)手工藝的一個基本判斷：中國人的一切發(fā)明創(chuàng)造，無論大小，都是以人和人的生命為核心的積極行為。

寫成《風箏史話》

因為工作的關系，我時常到各地出差。在去各地考察時必到當?shù)氐牟┪镳^探訪，同時也會向當?shù)厝舜蚵狅L箏的事情。在打聽風箏時，除了少部分人有點詫異外，大多數(shù)人都給予了無私的幫助，提供了不少的相關材料，有文獻，有傳說，有風俗，有實物，有照片，有線索，對我的風箏研究幫助很大。我把這些學習風箏的心得寫成小文章陸續(xù)發(fā)表，然后在此基礎上寫成《風箏史話》，由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出版。未承想這本小書出版后得到了許多人的關注。有來信，有來電。讓我感動的是，山東大學劉敦愿先生寄來了他在《民俗研究》雜志上發(fā)表的關于風箏起源的文章，同時還專門寫了一封信來，指出我書中的幾處小錯誤。

《風箏史話》自1988年出版以來，我已經(jīng)在書中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60多處錯誤，有文獻的，有史料的，有筆誤的，后來又發(fā)現(xiàn)很多人在引用這本書的內(nèi)容時，將錯誤也一并引用，這樣的缺憾于我是無法容忍的，必須予以集中解決。終于，在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將這本書再版時，我對這本書從頭到尾進行了校正，使書中的錯誤基本上得到了修正。

在黨和政府對傳統(tǒng)文化高度重視的今天，風箏與其他類型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一樣，在人民群眾的日常生活中，發(fā)揮著創(chuàng)造生活、豐富生活、美化生活的作用，傳播著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承載著民眾的文化創(chuàng)意，帶著對美好生活的憧憬飛向藍天，飛向美好的未來。

《光明日報》（ 2023年06月08日?15版）